你相信吗？有些地方，它的全盛的时刻，你或许听都没听过，转眼间就成了地图上一块安静的角落。

在瓷都景德镇，人们的第一反应十有八九是瓷器，但要说江西的景德镇还有一个叫地方铁路的铁路城，可以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事搁现在说，很多本地人都会赞叹之后，留下惋惜和不舍。那个单位，从前可是热闹得不得了，后来，却渐渐地只剩下风和杂草树叶的声音。

上世纪60年代，景德镇陶瓷工业一次重大革命，将柴窑烧瓷器变革为煤烧瓷器。政府决定在景德镇建设一条铁路，向景德镇运输燃煤，景德镇这条窄轨地方铁路，像是被命运的骰子丢到地图上一样，瞬间成了重点。咱们景德镇呢？靠着三省交界这块地方，山好、水好、人不多，资源丰富，为了保护好这块风景如画的风水宝地，就这么着，1960年，多支建设大军浩浩荡荡地开进来了。铁道部南昌铁路局旗下的“景涌铁路指挥部”挂牌开工了，后来名号更响的“江西省南昌铁路局景涌铁路管理站”。

建设初期，测绘、设计人员真的像特工似的进山落户。这里面也有不少传说：有人说选址的时候，是几个年轻工程师一早坐着解放牌卡车进山，边走边琢磨，碰上连绵小雨，鞋全粘满了泥，结果大伙就在一个山坡下的竹林里合计：就这儿了。有没有点传奇？当然，事实细节或许永远没人说得清楚。只知道，第一批施工人员很快进场，铁锤声、切割声、加班的脚步声，几年下来，车间、站房和宿舍都在景德镇至涌山的铁路沿线拔地而起。老同志常讲，景涌铁路就是靠一口气撑起来的。别以为铁路的日子，就是冷冰冰的钢铁和齿轮。

景涌铁路其实自带一个“小社会”属性，干部职工都是来自华东地区铁路部门工作数年，有工作经验的老师傅，车务、机务、工务、电务、车辆等六个段支撑着这个正常运行。这是一个半军事化的单位，大门口有武装岗哨，看着威风得很，进入厂区车间却是另外一套景象。每天早上六点钟，厂区和家属区的“大喇叭”在《东方红》歌乐声中准时开播了。那些年上班就是接照部队作息：早操、列队、点到、开工，八点上班，下午六点下班，真不是喊口号。不过到了晚上，家属区前各种摊子也能摆起来。家属区和工作区拆解得极细，连理发室、医务所、菜店、食堂、托儿所、保幼园、中小学、电影院、洗澡堂，一应俱全，结婚、生孩子等等，大家都围着这一口锅过日子，身边的好几个朋友，家里三代人全都在这里上过班，有的到现在还忘不了食堂大锅饭的香味儿。

景德镇地方铁路的业余文体生活是丰富多彩的，男子篮球队八十年代初崭露头角，在景德镇称霸十年之久，1987年还以这个单位的男篮为班底组建的景德镇市男子篮球队，参加了江西省运动会男子篮球比赛，并取得喜人的成绩。

景涌铁路经历五次重大改革，第一次改革于1974年投入内燃机车牵引；第二次改革于1976年开通投入运行了景德镇电厂铁路专用线；第三次改革于1977年，南昌铁路局将景涌铁路移交给景德镇市管理，成立了景德镇市地方铁路管理局；第四次改革于1979年，由景德镇移交给乐平矿务局管辖，更命为乐平矿务局地方铁路管理处；第五次改革于1988年完成提前淘汰蒸汽机车牵引，全线实现了内燃机车牵引。早年，淘汰蒸汽机车，全线实现内燃机车更新换代，说起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但要完成内燃机车的引进、驾乘、维修等一整套高精尖技术规范使用、管理、运行确实是一个庞大的系统工程，其实很多技术都是边干边学，边试边错。

当年，我国发电主要靠火电和水电两种，每当进枯水期，承担景德镇发电机燃煤运送任务的景德镇地方铁路昼夜二十四小时运行，夜里灯火通明，车间里师傅们倒班干活。那种紧张，光听老一辈讲，都让人觉得呼吸沉重。在那个年代，说白了，这条铁路，撑住了景德镇这座城市的燃料运输，也撑起了国家的一段底气。可神仙日子也有头，进入2015年之后，风向都变了，景德镇发电迁移工程开工了。最早的“能人”嗅到其他市场的机会，组团琢磨：是不是也能通过窄轨与准轨换装煤炭外运的方式维持，可好景不长。改革大潮席卷，“铁饭碗”越来越没那么硬了。单位里人晚上下班开小会，都皱着眉。干了一辈子铁路的人，当时还私下教年轻人修理柴油机，一边说以后一家人咋办一边掉眼泪。情势再撑不住。整个工作区都在打包搬家、机车车辆、各种设备，降价处理变卖，像一场大型撤退。单位依旧运行着，不过面目全非，车间厂房已经对外拍卖和租赁。原来那群洗完澡夜里吹风、聊着明天运输指标的年轻人，早已各奔东西。

地方铁路城里的旧址慢慢被荒草吞没。车间厂房屋顶塌了，墙上的红漆标语变成一道道残影。设备还留着，有废铜烂铁，也有试图复原的机器模型。偶尔有人来拍照，走一圈，足够发半个月朋友圈。只有几棵老香樟和法国梧桐，不管沧桑几何，年年都把枝叶朝天顶伸。有一次春天我回去，站在机务段的大门口，太阳西斜，影子把铁门框拉得好长。小时候觉得这门宽得不可思议，可如今，连脚步声都回荡得发慌。周围静得只能听到草丛里虫鸣蛙鼓、鸟飞蝶舞，真的有点哀伤，也有点不甘心。想想那些年开会，抓生产、抓安全的热情，那些说着“等我们孩子考上大学，一定回来瞧瞧”的铁路人，还有多少人能记得这话？讲真，景德镇地方铁路一样的故事，这几十年全国有多少？时代把人裹挟着往前赶，昨天的繁华今天就是一地落叶。可那份打起精神、拍着胸脯干事业的勇气，不会消失。说到底，我们记不记得它，一切就看舍不舍得停下脚步，回望那段泥地里踩出印子的光景。也许，以后谁还会去景德镇地方铁路旧址？或者，那片杂草丛生的小树林，那几堵墙头，永远只留给北风与时间相守。可我们这一代曾经的铁路人，心里要是还能记得点旧时光，那些灯火通明的夜晚和早晨单位广播里《东方红》的歌曲声，它就不会真的被遗忘吧。

(文/舒瓷平)